文 ✎ 唐郡
编辑 ✎ 邢昀
“穿了这身衣服,从事这个职业,就得有职业信仰”。
姜笑,武汉某定点收治医院一线医务人员,刚满23岁,原本从事医学技术类工作。疫情爆发后,身为技术人员的他也被安排支援一线,与病毒面对面。
市界通过微博联系上姜笑,那时他刚下班。他说自己经历过情绪崩溃,但在努力保持积极的心态。
稿件发布前,他特意发来消息告诉市界,他终于穿上了电视里播的那种质量很好的防护服。
以下为姜笑口述,市界按时间线以日记形式整理。
01
12月31日 跨年夜 湖北武汉 多云
我要从家里返回武汉。
去车站的路上,朋友、父母、姐姐等人都给我转发一条消息:武汉出现不明原因肺炎。
我很诧异,毕竟这个东西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。我父亲是做医药行业的,家里有口罩等防护用品,但我当时已经在路上了,所以没有办法返回去拿。
晚上是跨年夜。武汉江汉路那边有一个钟楼,每年跨年的时候,很多人会守着那个钟楼跨年。
▵ 2019年12月31日,武汉江汉路跨年人群,受访者供图
抱着侥幸心理吧,我也去江汉路跨年了。
街上人很多,没有几个人戴口罩,有少部分年轻人戴口罩,但都是那种没什么效果的,要么是纯棉的,要么是把鼻子露在外面,或者把口罩拉在下巴上,显脸小那种。
02
1月13日 湖北武汉 阴
不明肺炎消息出现后,我一直很关注,每天都会搜寻相关信息。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我会被困在武汉的家里,哪里都不能去。
正好逢年关,我开始往家里囤东西,包括牛奶、方便面之类,但是没有口罩。
03
1月18日 湖北武汉 多云
昨天下班前,领导提到院里出现了一个高度疑似病人。医院下的诊断是尿路感染,但病人又有肺炎的症状。我们医院没有试剂盒子,无法确诊,只能把他转到省人民医院。
武汉没有进入完全戒严状态,医院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封锁了,所以大家也没有办法全员都上防护状态,会引起其他病人的恐慌。
我往家里买了2箱n95,一箱25个,又买了一个小袋装,一共53个。我想一天戴一个,一个月怎么也该过去了。
04
1月21日 农历腊月二十八 湖北武汉 雨
下午我接到医院通知,要求我们紧急返回。
没想到我真的会被安排上去。我属于医学技术类人员,一般不参与临床诊疗。当通知下达时,我知道可能全员都得动起来。
我很紧张,所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跟父亲告知要返回医院时,我顺便交代了遗言。我说:“如果不幸中招了,希望遗体能送检。”因为疫情爆发早期,如果家属不同意遗体送检的话,对病毒的后续研究会很麻烦。
父亲当时没有回应,但他还是尊重我的选择。穿了这身衣服,从事这个职业,就得有职业信仰。
晚上,我顺利返回医院。
05
1月23日 农历腊月二十九 湖北武汉 雨
2天的紧急改造后,医院开始正式接收新冠肺炎患者。
我们医院主要分为东西两个院区,最开始只在西区收病人。下午5点钟起,病人陆续入院,没过一会儿,整个西区已经水泄不通。
▵ 病区内临时增设的隔离门,受访者供图
晚上我被分配到保卫科值班。医院还没把清洁区和污染区完全分开,只在医务人员通道内搭建了一个临时岗亭,我们需要在那里阻止患者进去。
医院物资非常紧缺。只有直接接触病人的比如120急救车、急诊、发热门诊等部门有防护用品,保卫科什么都没有。我只从我们科室拿了一个n95口罩。
因为不断有病人来咨询,所以值班室不敢开窗。我交接班的时候,一个病人来敲窗户问路。那天晚上正好在下雨,加上外面比较吵,我们在里面说话她可能听得不是很清楚。
她说了一句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的话:“你可不可以把窗户打开,不要躲我们像躲瘟神一样?”
我心里其实蛮难过的,但是没有办法,在没有专业防护的情况下,我们不能打开窗户,打开就等于是职业暴露。我只能用更大的声音告诉她该怎么走。
06
1月24日 除夕夜 湖北武汉 雨
除夕的早上,护士长告诉我:“你们可能没有防护用品了,口罩现在只能供上前线的护士用。”
这天整个医院接近弹尽粮绝,没多少物资了。听120的同事说,他们急救车的担架员也只有一个口罩。
没有物资就好比上战场打仗的时候没有子弹,但是一声令下你还是得上。大家都知道有多危险,但很多人还在坚守。
各个医院都在网上募捐,我也转发了。父亲问我物资要如何进武汉,我说我也不清楚。自从23号实施封城措施后,这些物资很难进来。
医院有收到小批量的捐赠,我们很感谢这些好心人,但对我们来说这些是杯水车薪。
一方面是物资紧张,另一方面病人都疯了一样往医院挤,这个时候很容易交叉感染。我们在前线看得很清楚,但是没有办法,我们没有东西。这种缺乏物资的状态如果再持续一至两天,可能医务人员会出现大范围的感染。
下午和晚上我还需要去岗亭值班,所以就戴着自己在网上买的工业标准口罩去了。因为窗户会起雾,所以这天我们把窗户全部打开了,病人会直接跟我面对面交流。
值完夜班回家时,我已经接近崩溃。没有物资的话,我不知道这场仗要怎么赢。
时间已经很晚,出租和网约车都停了,一个志愿者司机来接我。他把我送到之后,我说师傅要多少钱,他说:“开玩笑,志愿者要什么钱呢?”临下车时,他又跟我说,“你们加油吧。”
我很心虚,就很小声地说:“嗯,我们会赢的。”
07
1月25日 大年初一 湖北武汉 雨夹雪
大清早赶往医院,明显感觉大家用的东西不一样了,应该是到了一批物资。
晚上下班的时候,我看到前来支援的解放军,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他们来之前2天,对我们就像是几个月那么长,真的感觉是孤立无援。我那时候认为唯一能救我们,给予我们支援的就是中央政府,我们就是在等他们。
还好等到了。
解放军带来了一批物资,物资就是定心丸。我感觉整个人都精神多了,就像属“川剧”的,他们到了我就变脸了,哈哈。
这一天武汉下令封锁中心城区。从26日0点开始,中心城区不允许私家车再通行。很多职工没地方休息,医院临时联系附近的宾馆,让我们到宾馆去住。
就我们临床的人来看,这个措施有点慢。23号、24号和25号,病人都扎堆往医院里跑,交叉感染的风险太大了,医务人员感染的风险也很大。
患者回家之后,又感染其他人,再往外面发散的话,被感染的人数可能进一步上升。
如果早点管制的话,可能情况会比现在好很多。
08
1月29日 农历正月初五 湖北武汉 晴
我被分到了消杀队,需要背一个很重的消毒器,在病房、急诊、发热大厅那边去消毒。
第一天消西区,我一个人得消四栋楼,中间换了三四趟的药。
刚进病区的时候,壶出现了一点问题,背带卡不上去。因为防护面罩起雾了,眼前全是雾,我看不见卡扣长什么样子,卡不进去。
我只能把壶扛在肩膀上。一开始装了满满一箱水 ,我扛在肩膀上,感觉压得都喘不过来气。消杀的时候我眼睛都是看不见的,完全凭对病区的记忆,用步子去探,消了两层楼。
到第三层的时候,我终于能看见自己手在哪儿了。然后我去研究那个卡扣,再把卡扣装上,我才能把它背在后面,就会稍微轻松一点。
医院物资好像又出现了断层,质量高的防护服断货了,我们只能把隔离衣当防护服用。隔离衣是分体式的,后背会有一部分暴露,脖子和耳朵也暴露在外,防护效果约等于无。
在急诊、发热大厅那边消毒的时候,我看到诊室里面的医生,他们的防护跟我是一样的。
09
1月30日 农历正月初六 湖北武汉 晴
第二天的消杀任务在东区。
进入病区的时候,我听到我的护士长正在里面拿着对讲机说话。因为穿着防护服,谁都不认识谁,我听到她的声音,就喊她:“护士长,猜猜我是谁?”
护士长站在那里,一下子呆住了,看了我2秒钟,哭了。然后有点语无伦次地说,她的护士妹妹们都进去了,说我这个防护是没用的,她觉得我们进去是送死。
我抱了抱她说:“没事,都会好的。”然后把消毒器的水壶拎去灌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呼出来的热气很快把面罩、眼镜弄糊了。
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东西不顶用,只是一层心理安慰而已,但是从事这个行业,是这个职业的人,这种时候你不可能退缩。
在我看来疫情不会那么不可控,不可控的还是人。疫情让我看到很多人在灾难面前,各种各样的面。
有些病人,他在早期预约到了床位,或者说他抢到了床位,最后被诊断是普通的肺炎或者是感冒之类的其他普通疾病,但他不愿意出院。
我在消毒过程中听到病人跟医生沟通。病人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,但是反问医生说我会不会是假阴性。没有人敢打这个包票,他就说那我还需要观察几天。
他害怕一旦出去就再也住不进来了。他会把床位占着,导致真正有需要的人进不来。
10
后记
前几天晚上下班回家,父亲给我打了一个视频电话,他说,感觉你今天的状态比以往都好。我说现在反正心态会想开一点,现在就觉得有东西用就不错了,其他就尽人事听天命吧。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姜笑为化名)